只是觉得,在苍茫中,人何尝不是天地山野的景物呢,彼此互为照镜。时间恒定了生命的宿径,早晨中午夜晚,太阳月光星空,生老病死,是皆有的定律;却未得开渡灵魂的业缘,狂风暴雨炙热,向往嫉妒怨恨,贪嗔痴傲,为无常的困楚。人从景,会看暮色迷眼,会在余晖流连,陶醉徘徊,落日草原递了温情,上了眉间;景从人,会听人声冷颤,会见人影尾随,踌躇不安,食色男女遗了暧昧,热向心头。
观景、看人,许是心照不宣,为彼此停留。古道上可以看到苏瑶一行,车子停在路,他们亦没在车,反是四散探看。易道后,先是破了车胎,后又引擎故障。时下,位于羊皮图显示的弥台盆地中,不远处有溪水池塘。好消息是,苏瑶临行前带齐了指南针、帐篷、火具;坏消息是,手机讯号丢失,没带足够的食物,羊皮图存有误差。
暮色渐沉,西边天地接际的地方只剩一缝光亮。陈最实食指中指之间夹着一支香烟,小碎步不断,绕了四五大圈,停在离水塘稍远的小坡上。丁酉坐在塘边小石上,小腿半蜷,两手搭在膝盖,塘里水清鱼小,些许水草,葱郁高拙。陈最实看向丁酉这边,张着嘴,似是要喊什么,微微地,声音没有吐露出来。于是,自顾地嘬了口烟,走往车边的帐篷行李,摆弄着,在解绳子。
“呐噫,让你委屈了。”苏瑶的一双白的小鞋轻轻踩在较大的石子上,悄悄踱去丁酉的左后方,说着,缓缓伸手递给丁酉一包速食,捎出一袭明如弦月的腕。她着了素色长裙,烟柳衫,似蝴蝶栖落白牡丹,蹲在丁酉旁边。
“怎么会,没事。”高音、温吞、清晰、缓慢,自带着开朗,这是苏瑶的声音,当听到“呐噫”时,丁酉心中已有了她的样子,扭头过去,目光从塘面移向苏瑶,看瀑墨的长发、灵气含锐的眼,及娇嫩却稍显倔意的唇吻,重复道,“没事的。”
“不见面的时间,七年是有了的。”苏瑶将下额抵在小臂,笑看着丁酉。
丁酉半转了身,斜对着她,眼里一半是她一半连向岸塘,“小苏毕业了,工作了。飞光、飞光,天光摧到夜光推。”丁酉看着有些呆滞,尽力拉起脸上肌肉,笑意泛在胡子拉碴的脸上,眼神逐渐正对她,“你这事,可费心神的。”
苏瑶盯看他,向前挪挪身位,指着水塘说,“你看,我像不像打捞情绪的渔民……”苏瑶看着丁酉的侧脸,期待他回复,加了句,“记得吗?”
“嗯。”丁酉想到了,是他在学时写的小故事,说有一个海底的鲸鱼种群,怪诞的是鲸鱼的肉体如潜艇一样生硬,鲸鱼的灵魂除了幼年和老年是无法驾驭这个躯体的,但他们会灵魂出窍的法术,会寄生在鱼类的鳞间,并用情绪控制它们,随洋流四里漂泊,吸收灵气,直到老死时候。被寄生的鱼类叫做情绪鱼,是众生觊觎的,难得药材。
“现在,你就是那条大鲸鱼。”苏瑶说。丁酉愈发呆住了,他发不出声,像有东西梗在喉咙。夜色愈发浓郁,草间有萤火虫逐渐飘升起,映在水塘星光点点。苏瑶摸摸口袋硬币,将它贴在右手掌心,站了起来,呈八字步,侧在丁酉旁边,一半是丁酉一半是水塘荧光。“如意如意,称我心意。”说着,苏瑶煞有介事,轻舞臂腕,纤细玉指舞了起来,食指和中指并拢,直如剑,无名指和小拇指弯向掌心,曲如钩,拇指类弓。“心归天宁,意归吾指,托于风水之间,易向潜渊之变。走!” 苏瑶渐渐控制不住笑了起来,继续说着,一刹指丁酉,一刹指天,一刹指水塘,硬币瞬时向水面落下。
“女祭司,嗨呀,这几年你都学了啥东西。”丁酉看着苏瑶比划,一时分不清哪是哪,却咧嘴笑了起来。说时,一条雪色白鱼跃起,衔币入水,煞时无踪,只留水波荡着。
“啊,快看!是鱼,这是我的法术!嘿嘿嘿。”苏瑶见池鱼跃水,开心极了,笑声如同银铃一般。“怎么会这么巧,你的厄运到头了,剩下的都是好运呐。”
“哈哈哈,托你的福,大祭司。”丁酉说,夜色如墨究竟没盖住他的笑意。
“临水诀,在《金陵神仙录》看到着,讨个好彩头啊!”苏瑶看着丁酉,亦是开心,缓缓说。“和丁叔叔聊过,知道这两年你在杭州,挺不容易的,说你现在倾家荡产、孤家寡人喽……”
苏瑶稍作停顿,就像萤火虫探知黑暗一般,不露声色地感受着,丁酉的笑意并未消失。于是接道,“但都会过去的,你那么聪明,冥冥之中,时间会给你更好的安排嘞。”
“你还说我,你看看,你这个受气包,别人的话这听那也听,这也做那也做。趁早换件差事干。”丁酉稍作沉默,不想场面突冷,接着说。
“哎,丁大哥,行!”苏瑶笑说,“那你站起来,带着我干呗。”丁酉露出了笑意,却是有点苦的。不觉中,星光暗去,夜色如倾倒的墨,涂了眼前一黑。少年相识的人也是一见如故,即有生疏,彼此也看得真切。
这份静谧被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打破。“总算有食物了!”林昭愿透着一股猎人得胜的欣喜。她一手提着一只兔子,一手抱着一捆枯木枝。“光说话不饿呀?那今晚饿肚子呗?”她说着,拎起兔子在丁酉和苏瑶面前晃了晃,将枯木枝“哐当”一声扔在丁酉身边。苏瑶一时愣住,要接话时,林昭愿已转身,于是抱着柴火跟去。
小坡上,陈最实正在搭帐篷,帐篷布料软塌塌垂着,任他如何拉扯撑杆,总是在即将成形时轰然倒塌。他心中是憋着一股劲的,可帐篷偏与他作对。“喂,丁酉。你来看看,这帐篷的撑杆是不是有问题,我怎么都对不上。”他把求助的话说成了一次技术探讨,喊向丁酉。
丁酉闻声,看了一眼,起身,径直朝坡上走去,从陈最实手里接过撑杆,掂了掂,又检查了接口。“卡榫反了。”随手一扭一接,撑杆便连成一体。陈最实脸上闪过一丝尴尬,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来搭把手。”苏瑶柔声说着。 林昭愿啧了啧,也走了过来。四人合力,很快在坡上立起了两顶小尖帐篷。接着在旁边清出一片空地,燃起火来。
林昭愿看着兔子,从行李中翻出一把水果刀,神情果决道,“我来,今晚就吃兔子。”说着,一手按住兔子,一手持刀比划,迟迟没有下手。
“你到底行不行啊?”陈最实皱眉道,“别给弄个半死不活的。”说时,林昭愿手上一松,兔子猛地一蹿,瞬间没入草丛。
“哎呀!”林昭愿一声惊叫。
四人见状,随即哭笑不得。这下倒好,一场深夜的围猎就此展开,四个人打着手电,在及膝的草丛里扑腾追赶,时而惊呼,时而抱怨,反倒没了先前的沉闷与隔阂。最终,丁酉在一个草窝里将那兔子重新擒获,手起刀落,宰杀了兔子烤着。油脂滴落火上,发出“滋滋”声响。四人围着火堆。话渐多了起来。
林昭愿用刀尖挑着一块肉,吹了吹气,自己先开了口:“说真的,咱们这四个人凑到一块儿也挺有意思。你们说,人为什么要旅游?”她不等别人回答,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,“我是觉得吧,这叫‘场景切换’。格子间里牛马当惯了,就得换个地方,看看山,看看水,说不定看着看着,下一个风口就看出来了。”
陈最实笑了笑,接道:“律师,来做个案子。”他稍作停顿,目光扫过众人,最后落在丁酉身上打量着,“当事人情况比较复杂,我得提前过来摸摸底。时间还算富裕,就想着转一转。”
林昭愿朝陈最实举了举手里的兔腿,算是回应,随即扭头看向苏瑶,眼神里带着好奇:“小苏呢?怎么想到做导游呢。”
苏瑶看着她笑着说,“投简历来的。”见林昭愿还看她,又补充说,“毕业了,总得找点事做。家里觉得工作近点好。”
话说到这里,焦点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最后一人身上。陈最实将一块骨头扔进火里。他看着丁酉,语气像是闲聊般随意:“兄弟,你呢?你是本地人,怎么还跟团出来?这倒是少见。哪个行当?”
丁酉沉默几秒,眼里看着跃动的光火,嘴角扯出弧度,他的声音很平,答道:“出来转,哪有那么多理由。”带着一种将一切都推开的疏离感。陈最实看出了丁酉的掩饰,没有继续做追问。
篝火在夜风中苟延残喘。四人裹紧了衣服,困于此地的现实感,随着饱腹后的倦意,重新笼上心头。
“说真的。”林昭愿抱着膝盖,长长舒了口气,语气里带着七分玩笑三分认真,“这次意外,小陈和小苏,你们俩可得负主要责任。看旧图,抛硬币,荒唐!”
陈最实没有反驳,苦笑道:“是我冒失了?”心想,当时看就你喊最欢,真是甩锅的一把好手。
苏瑶低了低头说,“对不起,我当时……只是不想大家再争执下去。”
丁酉看着她那副模样,心里没来由地一软,开口解围道:“行了,过去的事有什么好争的。今天好好睡一觉,明天赶路才是正经事。”
“其实……这还挺美的。”林昭愿喃喃道,草在风中,发出沙沙的声响,如大地呼吸。
“是啊,”陈最实也感慨,“比任何镜头里的风景,都来得震撼。”这片刻的宁静与壮美,仿佛是对他们所有折腾与狼狈的补偿。白日的争执,此刻,都被化解。疲惫缚牢了他们的心神,遂进了帐篷。
丁酉躺下,却久久无法入睡。他听着帐外风的声音,想着苏瑶那句“你的厄运到头了”、想着池鱼开运、想着临水诀,翻了个身,将安眠药的瓶子在口袋里捏得更紧了些。